37、一曲红绡(1)_官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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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一曲红绡(1)

  在不用去学舍之后,红妃依旧过着往日一样的生活——早早起床练功,并不因为刚刚成为女弟子,没有了善才束缚就怠惰下来。

  大采购之后的第二天,她换下了洁白的山口冠和红艳艳的长褙子,照例穿上舞服去馆中歌乐亭练习舞蹈和乐器。等到练功后换衣、梳头、临帖读书做功课,没什么察觉就到中午了,红妃这才往姐姐的院子里去。

  这个时候雏凤阁其他人也纷纷出门,她们现在也各自拜了姐姐。此时正是姐姐们起床的时候,她们得在跟前伺候奉承呢。

  红妃倒是不必刻意奉承亲姐姐,但这个时候也得过去和师小怜一起吃午饭,听她教一些东西。

  红妃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周娘姨正服侍师小怜起床,红妃走过去帮忙,接替了周娘姨的工作。周娘姨便一边去倒热水,捧来铜脸盆、毛巾、香胰子等物,备着等师小怜洗漱。

  洗漱完毕,红妃又帮着师小怜梳妆打扮。趁这个时间,周娘姨正好收拾屋子、接住送饭过来的小阉奴。

  师小怜见红妃摆弄脂粉十分得心应手,便笑着道:“二姐梳头的功夫不成,调弄脂粉倒是熟谙。”

  梳发髻这对于红妃来说超纲了,这辈子和其他人一起学,她在这上面又没有上心,自然表现一般。化妆就不同了,作为一个舞蹈生,她可比一般的女孩子接触化妆早的多!表演的时候虽然有老师、化妆师帮忙化妆,但更多时候还是需要自己动手!这方面的能力她很早就被锻炼出来了。

  至于古代妆容与现代妆容的不同——妆面确实不一样,但化妆技巧是相通的!审美也是相通的!比如说如今流行‘三白妆’,就是在额头、鼻梁、下巴三处淡扫妆粉,这不就是‘打高光’么!

  化妆完毕,周娘姨也将饭摆好了。三人围坐着一张朱红花腿桌,桌上是五菜一汤,比往日三菜一汤要丰盛许多。这是因为红妃现在是女弟子了,女弟子随‘姐姐’一起吃饭,属于她们的份例自然是补贴到了这里。

  师小怜一边用餐,一边分出一丝目光扫过桌上放着的一张花笺,这是昨晚睡前从都知那里拿到的今天的日程。虽然早就看过了,但为避免有什么疏漏,趁着化妆、吃饭的时候还可以再看看。

  扫过几眼之后,师小怜就不再看了,转而关心起红妃的‘女弟子生活’。

  “今日午后要去中瓦、北瓦轮番献艺,之后便是为丁衙内伴游晚间是李尚书家晚宴,李尚书最喜欢宴,也算是个惜才之人,到时二姐可以献舞。若能得李尚书青眼,二姐今后的路就好走了。”

  今天师小怜‘只有’四个行程,这在她这样的女乐身上算是比较少的了。不过考虑到李尚书家晚宴比较重要,她要在那里陪侍一晚,这也就不奇怪了——如果不是这样重要的晚宴,一个女乐四处赶场,一个晚上去三四处地方也很正常。

  红妃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些,对于女乐‘出堂’有了解,但却没有真实经历过。所以这个时候师小怜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只负责点头而已。

  午饭之后师小怜就让周娘姨叫来了个阉奴,吩咐道:“你去门外轿夫行一趟,要四个轿夫在外候着。”

  稍事休息,师小怜便带着红妃去了撷芳园前面楼阁。这楼中东侧的粉壁上用墨弹了格子,分作了两大块,一块顶格是‘出堂’两个红字,一块顶格是‘在寓’两个红字。此时撷芳园还未开始营业,馆中二十几个女乐的花头名牌都挂在‘在寓’这一块。

  师小怜从旁取了一个缠着红绿丝缎的叉杆,将自己挂在‘在寓’下的名牌改挂到了‘出堂’之下,然后就把叉杆递给了红妃。

  红妃是在撷芳园长大的,自然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她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崭新的花头名牌,和师小怜的名牌除了名字不同,就在于花头上的漆色,师小怜的是红色,而她的是绿色,这是区别女弟子与正式官伎的。

  依样用叉杆叉起,挂到了‘出堂’之下。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件事,但就是此时此刻,红

  妃明白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不管未来她会被这个世道怎样糟蹋,这就是一个开始,她再也不能缩在学艺生涯里,假装太平无事了。

  红妃和师小怜走出门来,身后有周娘姨跟着。这时她们两人的轿子旁果然已经各站了两个轿夫,见两人出来,四个轿夫纷纷叉手唱了个喏,请两人上轿。

  女乐的轿子相比起寻常轿子要华丽许多,轿门旁边挂着的红色栀子灯更是可以表明身份。每当有年轻力壮的轿夫稳稳当当地抬着这样的轿子走在大街小巷,便有一等浮浪的市民跟在后面探头探脑,想要看看女乐的容貌。

  轿夫都是惯于抬轿的,脚力自然不用怀疑也有内城其实不大的原因,此时东京汴梁确实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但和后世的城市相比就真的小巫见大巫了!更何况只是内城而已——大周都城是一座内外嵌套的城池,内城正是当年的旧州城,外城是后来加建的。

  当然,如今人口日繁,外城之外也聚集了许多生口,成了城外之城,这就不必说了。

  有节奏的晃荡中,轿子出了桃花洞,过青宣市、乞讨市、浴宝院、车辂院一带,直抵赵十万街——这一片是东京汴梁最热闹的片区之一,往里走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华门和马行街!东华门都知道,是进士及第之后唱名的地方,马行街则是东京城内夜市最繁华处之一!

  这里也聚集着不少妓馆,只是不同于南桃花洞多雅妓,这里三教九流,什么品格的都有。

  这样热闹的所在自然少不了瓦子,这里聚集着大名鼎鼎的桑家瓦子、中瓦、里瓦,这都是东京城中数得着名字的瓦子,三家汇聚于此,可知这里的气象!

  之前红妃虽然听过这里的名字,但因为没有机会,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事实上,她就连北桃花洞都鲜少有机会出。

  来到这里之后,红妃不用撩开轿帘也知道,只因这一片人声鼎沸和别处格外不同!恍惚间红妃竟然有了回到现代的错觉。

  轿夫按照师小怜的吩咐,抬着两顶华丽小轿直入了中瓦。此时中瓦莲花棚外已经有个把式在候着了,见到两顶属于女乐的轿子被抬过来,立刻迎上前去:“师娘子叫人苦等哇!”

  师小怜从轿中走出,不慌不忙。她知道这是人在作态,便只是笑笑道:“于二哥好没道理,定下的时辰奴家可错过了?如今棚中大小难道撂下了?”

  ‘于二哥’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笑着拱手道:“小人这不是怕师娘子贵人事忙,忘了要来小人这小小莲花棚打踅么!”

  红妃此时也从轿子里下来了,听师小怜笑吟吟道:“于二哥怎说的话?满东京谁不知道瓦子勾栏若论大小则首推中瓦莲花棚、牡丹棚,里瓦象棚、夜叉棚?皆是能盛下如山如海游人的大棚于二哥如此说,不是谦虚,而是无理了!”

  “哪里说的过师娘子的口齿?”‘于二哥’赶紧讨饶,往一边红妃跟前奉承去了:“这便是师娘子家二姐罢!哎呀呀,了不得了!怪道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呢,师琼娘子当年何等样子?如今又有师娘子珠玉在前,再见得小娘子如此,可知所言不虚。”

  “小娘子如今做着女弟子,可要多多来走动!”‘于二哥’生的高大,面上却是一团和气,不至于让人心里警惕他。

  ‘于二哥’之前早知道师小怜要带自己妹妹、一个新晋女弟子来这也是必须的,师小怜在莲花棚表演,红妃作为她带着的女弟子,也是要出场的!这种事情必然在之前就和勾栏有过沟通!

  勾栏和客人一般不会拒绝女乐带着女弟子这个‘拖油瓶’,甚至一些勾栏和客人知道女乐带着女弟子,更乐于邀请她们。

  女弟子也有出场费要支付(虽然按例要比女乐少一些),但这点儿出场费几乎没人在乎更多的人只是想看看年轻漂亮的女弟子而已。相比起女乐的气质、风韵、为人处世的经验等等,女弟子自然是多有不如的,但她们足够年轻、新鲜,这就可以了

  !

  对于‘花丛中人’来说,这可是三年才有一回的新鲜面孔!

  红妃轻轻颔首,微微行礼,同时又没有多说一句话。

  ‘于二哥’怔了怔,然后就笑了,转头与师小怜道:“没成想今日遇到个惜字如金的了!师娘子家二姐这气度与寻常女乐不同,日后定然有大造化!”

  ‘于二哥’这等人物在东京城中算不得什么,女乐接触三教九流,上面见得着官家、圣人,随侍过宰辅大员。同时,下面的掮客、商贾、阉奴、路歧人、勾栏经营者、帮闲也是常打交道的。

  对比起师小怜见过的‘高贵人物’,‘于二哥’确实算不得什么,但他在场面上混,人不知见过多少!就是东京城中备受追捧的女乐,也不知多少来他这莲花棚表演过。时间长了,这双眼睛也就练出来了。

  他方才这句奉承话,人家听不出来是真心实意,还是随口一说,毕竟面对女乐的时候他惯常说好话——但他自己知道,他是真心的。

  之所以有这个话,不是因为他隐隐约约听人说过红妃,说她是这批女弟子中的才艺第一。也不是因为初见红妃,为这个小女孩的容貌倾倒美人确实是美人,但如今年纪还小,且不到盛放的时候呢!

  更多是因为一种气度,一种难言的贵人气度。

  女乐们身为贱流,自身气度却往往不同于寻常!别说是低微之色了,事实上将她们与一般的贵女放在一起,她们在气场上也是不输的!

  这是因为女乐在还是学童的时候就受到了针对性培养,她们生活在锦绣堆中,吃的是美味佳肴,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奇巧精美之物,学的是琴棋书画、歌舞伎艺!身边也不乏娘姨、阉奴趋奉。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在这样的环境中久了,她们自然就有了高贵气度。

  她们面对各色权贵时都能面不改色、进退自如,一部分是因为有刻意训练如何同贵人打交道,另一部分就是因为从小打下了底子。让她们虽为贱流,却不因为

  贱流身份就在贵人面前格外卑微瑟缩,反而有隐隐平等的意思。

  只不过,这样的‘底气’与‘平等’终究是镜花水月。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像一个家庭中收养的孩子,他知道自己被收养的事实,那么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对他,他又是一个多么通达的人,都免不了多思——只有极少数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被收养的事实,与养父母像亲生父母一样相处。

  而且就算有的人做到了至少表面上的不在意,内心深处也会种下一枚种子。未来有什么事发生,放在普通子女中不会有什么,放在这样的收养子女中,就很容易产生种种影响。

  很多事是很不简单的,就算孩子当自己是亲生的,那养父母呢?养父母以外的人的眼光呢?

  而对于接受培养的女乐,保持这份坦然自若的平等,同时又知道自己和‘贵人’并不平等,这本来也是‘本分’。毕竟培养她们的官伎馆也知道,她们终究是侍奉人的解语花,真要是过于放肆了,失了分寸,最后无法善了的也只会是她们自己和官伎馆。

  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弟子不是那样,她的眼睛没有女弟子惯有的傲气,但也没有卑微内敛之色,只是平静,平静的像海水。

  她站在那里就让于二哥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一些贵人,或不动如山,或无量如海。

  种种思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于二哥倒也没有过多纠结于此,而是很快将师小怜和红妃姐妹迎进了莲花棚——莲花棚此时还是表演的时候,这算是一个‘拼盘’演出,师小怜是要来演‘大轴’的!红妃则替她压轴。

  此时舞台上也有一个艺人在表演,表演的节目是‘说话四家’中的演史。

  莲花棚是东京城中数得着的大棚,能装下数千人呢!这已经不比现代一些中小型体育馆小了。这样的大棚若是来的人多,不说坐满了,就是有七八成的上座率,那也是顶顶赚钱的!但问题是,以此时的人流量想要坐满这样大的场

  子,可不是容易的事!

  所以,这样的大棚往往意味着节目精彩!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源源不断的观众过来看表演,然后支撑这样的大棚经营。

  莲花棚就是典型,平常请的都是知名艺人,每次开棚还都有噱头!客似云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红妃仔细看了看棚中的帐额,知道今次的噱头是‘美女’。

  不只是有师小怜这个女乐,应该说这一棚所有的节目都由女艺人表演——这在此时可不容易!当下男女比例悬殊,女子本来就少,能出场表演的就更少了!然而观众又偏爱女艺人(毕竟观众大多是男子),这就导致了市面上女艺人奇缺。

  所以,但凡出现一个女艺人,只要年轻一些、面貌在标准以上,稍微有点儿才艺,在瓦子这种地方都好混的很。

  女乐们偶尔会到比较出名的勾栏表演(譬如说莲花棚这样的),然而这不是为了赚钱,在这种地方表演虽然也有出场费和赏钱可拿,却远远比不上女乐真正挣钱的路子。她们在这种地方表演是为了展示自己,吸引潜在顾客,同时也是为了扬名!

  女乐向来是名气越大,身价就越高的。而增加名气,要么就多到大场子里表演,要么就交好一些文人墨客,又或者兼而有之。

  而女乐之外,才艺也很厉害的雅妓也是一样情况,她们也不缺赚钱的路子,来这种地方是为了扬名。

  但也有一些女艺人,她们连雅妓也算不上,来到勾栏表演倒真是图出场费和赏钱——这些女艺人分两种,一种是才艺好,但长相平平的,另一种则是长相不错,才艺却是粗疏的(若是两者都达到不错的水平,除非是太老了,不然成为雅妓是不难的)。

  是的,在瓦子勾栏里出现的女艺人都可以算到妓女里!

  因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的女子,按照律条规定,只能是贱流而贱流女子在此时的定位有些像明朝的‘乐户’,几乎就是妓女的代名词!生活在这个世道中,她们

  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当她们是‘妓女’的时候,她们还能够得到钱财、受到追捧,若她们坚持不做妓女,想要凭自己的能力吃饭,那反而会受尽迫害与羞辱简直就像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女主角,美丽与失去丈夫就是她的原罪,在那个单身女性生存艰难的旧时代里,坚持做个好女人会被身边的人陷害、猜疑、侮辱、敌视,当她真的成为交际花了,反而是所有男人都想讨她欢心,别的女人也无法再用不存在的桃色绯闻迫害她了。

  眼下正在演史的女艺人属于长相平平,但才艺很好的,她说的是一套《三国志》,正说到‘十八路诸侯讨董’,精彩的不得了,底下观众听的入神,都屏住了呼吸——虽然打出来的噱头是‘美女’,但在勾栏之中,全女艺人的表演阵容就足够勾栏打出‘美女’牌了。

  其实表演的女艺人按例都会敷粉施朱、穿着丝绸衣裙、发髻梳的高高的,先不说那样厚的妆在后世人看来好不好看,至少此时的人是认可的。而这种浓妆很像戏剧艺人的妆,很有包容性!

  厚重的妆容、贴在脸周的发片,能够将脸修饰的很好!虽然因为妆太浓,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张‘假脸’,但好看本身是真的。

  这种情况下,女艺人大多都符合此时‘美女’的标准若是这般打扮还是‘相貌平平’,那就只能说明外貌条件确实不太好。

  红妃听着这个说话艺人演史,明明水平那样高,观众都被吸引住了,却被安排在这样垫场的时间段里,显然是不受重视——可能原因就在这里了。

  “原来还请了演史的顾大嫂,二姐你可好好听着,顾大嫂虽名声不显,却也是出场要银子六钱六分的角色呢!你若是能学到什么,那也不错。”师小怜站在红妃身边,也注意到了正在表演的说话艺人。

  勾栏之中的艺人都有出场费,她们出场费按照‘节’来收,表演一节就收一份出场费。而所谓的‘一节’其实是一个时间单位,红妃估量着也就

  是五分钟不到。而表演不满一节的,也记作一节,按照一节收取出场费。

  一节表演的出场费到顶就是六钱六分银子。

  舞蹈除外毕竟说书说几分钟,和跳舞跳几分钟完全不是一个难度,哪怕跳的是一些相当柔媚舒缓的舞步也是一样的。一般来说舞者拿出场费,记账时还是和其他艺人一样,但往往会后缀一些账房才能看懂的记号,这样给报酬的时候就会双倍。

  说话艺人是最难拿到顶价的,因为她们一旦说经演史,时长就不会短!就算这位顾大嫂因为是女艺人,在这种事上有‘优待’,能拿到顶价也说明她的实力了——不过作为说话艺人,她依旧很难一节一节地拿出场费。所谓的顶价,对于说话艺人来说只能是一个参考。

  他们只有赶上好机会,去到贵人家祝寿、贺喜表演节目,这才真能用‘市场价’收取报酬。不然在瓦子之中,他们都是和勾栏、茶坊这类地方搞文娱表演的主办方签订契约,而报酬另有一套算法。

  对外也很容易解释说话艺人说经演史都是‘连载’,一般都会固定在一个地方演说一套话本,用这种长期契约才更合理。不然说个两节就跑去了别家,对于场子背后的老板来说是损失,对观众来说也很不方便。

  师小怜和红妃来的还算早,中间又看了两三个节目,这个时候师小怜才拍了拍红妃的肩:“二姐去戏房候着罢!下一个就是二姐了尽心些,好教满东京都知道撷芳园出了个师小娘子,色艺双绝,纵使西子杨妃再生,也是敌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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