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观音(2)_官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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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观音(2)

  往韩府来时,红妃坐马车,柴琥却不耐烦。便戴了一顶斗笠,并编织的精巧的蓑衣,骑在他那匹千金难换的西域宝马上,一路跟随着红妃的马车而来也是雨势不大,只是绵绵细雨,不然也不能如此。

  等到两人联袂而至,等在门口候客的小厮连忙上前为柴琥递帕子,旁边柴琥的随从接了,但柴琥却摆了摆手。不管要给他擦拭雨水的随从,径自转身走到马车边,车帘打起来后便朝红妃伸了伸手。

  秦娘姨替红妃除去了绣鞋外套着的木屐,红妃见柴琥在车前,犹豫了一下。然而到底觉得拒绝反而更显得刻意,最终伸出了手,将手搭在了柴琥手心,稍稍借力下了车。

  随从们这才上前细心为柴琥擦拭雨水,还好湿的不多。处置完毕之后只有袖口保护的不好,湿了一截,借了主人的房间换一件就好了——富贵人家外出都会带一些备用的衣物,以防有什么意外,眼下就正用上了。

  因为柴琥去更衣的关系,红妃就先走了一步,随着仆人指引去见了此间主人,鲁王韩彻。

  韩彻原本正与李尚书说话,见下人引来一陌生小娘子,不需人提醒,一下便意识到了这就是如今名满京师,他在临淄老家都有所耳闻的女乐师红妃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红妃将名字写在了脸上,实在是有些人看到了就会知道那不会是无名之辈——鲁王举办的宴会,邀请了众多行院娘子并女艺人,这些人因为身份原因大多早早来到,开始准备起了宴会相关事宜。有一些小娘子来得稍微迟一些,但也不会迟太多。

  要说的话,红妃就算不是最迟的,也算是比较迟的了。

  在此之前,韩彻已经见了好些小娘子了,而那些小娘子出色归出色,却没有让人有‘意外’的感觉。韩彻可不觉得能让他那个‘小友’忽然转性的女子会是那些虽说这上头的事是如鱼饮水,很多时候并不是改变他们的那个人有多特别,只是在他们心里有够特别罢了,但韩彻认为李汨并非那样。

  李汨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子!真要是那样,早些年他就该投身这滚滚红尘了!本质上他是没有那样的一颗心!

  所以,要让他这样的人动凡心,就不能是他‘觉得特别’,而是得真真正正特别的人才行!

  这种‘特别’不是特指美貌,红妃当然也很美,从成为女弟子起就有许多文人写诗作词赞美她的容貌。哪怕是在美女如云的女乐当中,她的美貌也是数一数二,几代女乐中只能出一两个的那种但韩彻一眼就确定她是‘师红妃’的原因,还是因为美貌之外的气质。

  红妃身上有一种堪称矛盾的气质,脆弱又锋利,生机勃勃又心如死灰,会让人联想到日上中天,也会让人联想到月沉江底。就像是一株即将枯死的名花,就连枯萎也是美的,足够让旁观者动容。

  这样的女子,壮怀激烈不奇怪,而有一天选择死在无人的角落也好像在意料之中。

  比谁都要坚强,也比谁都要脆弱,这种燃烧一切,但又凄凉的美,身为过来人的韩彻一点儿也不怀疑——这会是很多男人的灾难,她是来毁灭某些人的。

  只不过这也不是她的本意,这样的女子可怕就可怕在这里了越是不是本意,越是不在意,就越要命。就像是不笑的褒姒,越是不笑就越要周王欲罢不能。这既是因为世人向来重难轻易,也是因为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

  李尚书在旁眯了眯眼睛,笑呵呵道:“红妃来了?正好,你今日可要好好歌舞,管教鲁王也知道你的本事——他数年不在京师的,只与我等叹说京中女乐也是大不如前了,如今伎艺难有可观之处。”

  “要我来说么,如今还是好时候这不是还有一个你么!”

  红妃叉手行礼之后道:“李大人言重了,红妃安敢当此?”

  这时柴琥才来到,先与韩彻等人见过了礼,这才对红妃道:“你倒是快哉!怎么就不等我了呢?”

  红妃侧过头,睫毛颤了颤,道:“大王怎么说呢又不是小孩子了,难不成行动坐卧还非得手挽手一起?”

  红妃言语之后便告退了,她今天来可不是纯粹侑酒的,今天是正儿八经请她来表演节目的,这一点写帖子时也有注明。主家这边希望她能奏一曲、舞一曲,因为要表演的关系,她还得提前准备。

  柴琥是看着红妃离开的,直到她人消失在厅外。

  李尚书对此见怪不怪,韩彻却是笑了笑:“康王还年轻啊,少年慕少艾,也是极好的。只是当初老夫在宫中行走,也曾教导过诸位皇子公主却没料到康王动了情爱念头是这样。”

  还是早些时候柴琥太任性了,任何时候都是‘以我为主’。这种性格,如果不是身份贵重,只怕是要吃足了苦头的当然,反过来说,如果没有那样贵重的身份,柴琥也不会养成那样的性格就是了。

  闲着感概了几句,然而到底不干自家的事,韩彻并没有在这样的场合说太多。又过了一会儿,红妃换好了舞衣出场了,她今天是做胡女打扮的,要调的舞蹈是她最早的代表曲目《胡旋舞》。

  此时时辰还不算迟,但今日阴雨绵绵了一日,室内纵使采光条件不坏,也早早点起了烛火。而就是在这满堂跃动的灯火之下,红妃款款登堂入室——堂上一个唱曲的娘子正好结束了自己的表演,连忙让到一边去,动作上颇为恭敬。

  这个娘子不是撷芳园的女乐,和红妃也不算熟悉,只能说是在一些欢宴上打过两三次照面贱籍女子的圈子就是这样小,她们总在一些固定的人家奉承,若客人是同一层次的,时间长了总能混个眼熟。

  她之所以对红妃表示恭敬,很大原因是如今红妃已经有了一定‘威势’。

  一个当红的行院女子总是能编织出一个庞大的人脉网,至于背后有靠山,更是应有之义!这样的人物,在贱籍女子的圈子里,哪怕不能影响到自己,也会下意识在其面前放低身段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当下世道就是一个阶级社会,在贱籍女子的小世界里又敷衍出约定俗成的阶级属于常理之中。

  红妃占到恰当的位置,此时旁边早收到通知的乐师也知道要配合的事,见红妃隐蔽地给了他们一个信号,便奏乐而起。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达卜’轻轻晃动,上面的小环碰撞,发出清脆的节奏声。红妃随之起舞、旋转,一边旋转,一边足尖踢起,每次一组动作结束,‘达卜’被触到鼓面,便发出‘咚’的一声,伴随着小环碰撞声,像是踩在观众的心上,又像是搅乱一池春水时泛起的涟漪。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飞快的旋转像是没有尽头,超高难度的动作不只是单纯为难舞者,更是通过这种动作让观众不自觉便感受到某种极限。人是会‘设身处地’的动物,看到同类痛苦,自己也会痛苦。看到同类超越极限,自己也会觉得振奋。

  而看到一个舞者衣袂飘飞,如同飞雪回转的舞者,见她在惊险中维持‘平衡’,同时又触目所及被特殊设计过的美是很难不投入进去的。

  在厅中跳舞的女子是西域大地上最美丽的一朵红花西域富饶,但西域的大地就谈不上富饶了,那里更多的是黄沙隔壁,猎猎的风吹拂过平坦的大地,便刮起黄色、红色的风尘,不够坚韧的生灵在那样的土地很难生存下来。

  至于‘花’这样娇弱的存在就更难见到了。

  但有时就是这样贫瘠的土地,才能生长出最艳丽的红花,奇崛到触目惊心的地步。

  红妃舞过,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但为了保持住女乐完美的姿态,她都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呼吸。等稍后换下舞裙,她又重新加入了这一次的宴会,为韩彻这位主人,以及其他客人侑酒。

  当然,红妃地位非常,所谓侑酒就是意思意思,为这些人满上一杯也就是了。至于转职倒酒,又或者陪酒,那是没有的。

  这个过程中,韩彻又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红妃并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女乐,甚至在‘交际’这一项上,她属于女乐中比较差的那种!这是韩彻意料之外的。

  他这样老一辈的人都比较信‘互补’,红妃和李汨一起,李汨已经很闷了,红妃若不是一个能言善道、体贴人心的解语花,那实在想不到两人怎么会有接触,之后又怎么相处。

  红妃跳了舞,又陪客了好一会儿,直到这一场宴会进入后半部分,主宾等人都有些倦怠时,才又走入厅中表演——这一次是要演奏嵇琴,相比起舞蹈,演奏嵇琴不用换衣换发饰等,相对要方便许多。

  红妃的那把断肠琴如今已经很有些名气了,见她上前要演奏,李尚书笑着对韩彻道:“韩公可不知呢,红妃不只是舞蹈是一绝,嵇琴也是一绝!她结识有一些精于谱曲作词的隐士,也因此常能有新曲新曲之风与时下曲风常有不同,但又确实是绝妙美音!”

  说罢,李尚书又对红妃道:“也有好些日子没听你奏曲了,近日可有什么新曲?”

  红妃坐在下人端来的一张绣墩上,不急不缓道:“正有一新曲,名为《天涯曲》。”

  《天涯曲》其实就是日本动漫《犬夜叉》的插曲《穿越时空的思念》但红妃不可能说曲名是《穿越时空的思念》,这不符合此时给曲子取名的习惯。而‘天涯’在传统语境中本身就有‘咫尺天涯’,遥远而又相思的含义在其中,所以红妃对外只说这是《天涯曲》。

  《穿越时空的思念》原本是剧中女主角日暮戈薇的个人曲——影视剧中的插曲常常在会很多情节节点上使用,有单纯就是烘托气氛的,有化用主题曲的,同时也有‘个人曲’这种。虽然个人曲也有可能使用在其他剧情节点上,但本质上却是从这个人物出发完成的作品。

  很多人只是童年看《犬夜叉》这部动画,并没有过多了解的观众还以为这首曲子代表的是剧中的女配角巫女桔梗呢这是因为曲子清冷、哀伤、古典的韵味让人第一感觉更像是在说巫女桔梗。而印象中的女主角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应该更欢快明亮一些才对。

  但事实就是这是日暮戈薇的曲子。

  日暮戈薇作为女主角穿越到五百年前的世界,与半妖犬夜叉一同收集散落在各地的‘四魂之玉’——这是一个冒险、战斗故事,主角团各有各的悲伤,但表现在外却是笑料百出的样子,以至于让人忘了,即使是主角团中在现代和平社会长大,没有悲惨过去的女主角,她也有自己的悲伤。

  戈薇爱着犬夜叉,但犬夜叉却曾经是戈薇前世桔梗的爱人,两人无比相爱,却因为反派的陷害与设计反目,互相伤害。一个死去,一个被封印——这样的决裂能带来恨,却不能消解爱。有的人觉得恨一个人后,原本对他的爱就会消失,然而事实却是‘爱恨交加’。

  或者说,互相伤害本来就是一种‘铭记’,就像是指尖上的一个小小伤口,痛一下就叫人看一眼,心里多跳一下。

  更遑论在误会解开、仇恨消失之后,犬夜叉与桔梗会有的痛苦、懊悔——如果当初没有怎样怎样,是不是就能怎样怎样。

  故事里,作为陶偶复活的桔梗习惯于隐忍,又或者是‘死人’的身份已经横亘在眼前,她似乎没有表现出分毫的他意,决心不再纠缠于过往,只打算来一场漫无目的的旅程,旅程的终点就是她再一次的死亡,期间可以用草药救治一些人,可以用巫女的箭消灭一些妖怪。

  而犬夜叉却没有桔梗的平静,于是一个掺杂着前世今生的三角恋故事产生了,这很难说是犬夜叉花心,因为桔梗和戈薇对于他来说,出现的时机都太微妙了。他在决心与桔梗一刀两断的时候遇到了戈薇,又在懵懂爱上戈薇的时候明白了五十年前的真相。

  过去的事无法回头,犬夜叉也没有真正打算回头,但难免会被曾经牵绊,这是无法避免的哪怕是一阵风吹过,也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更别说是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心上经过了。

  至于身处其中的戈薇,她的处境也很难说好这不只是男朋友与前女友还有着某种微妙牵绊的问题,更关键是他们错过的原因是那样无辜,全然是别人的错,是命运的捉弄,而如果没有那些,原本这两人一定会成为爱侣。

  另外,桔梗还是戈薇的前世,这一层关系在,哪怕戈薇并不觉得自己和桔梗是同一个人,那也是无法轻易看待的吧。

  桔梗是个好人,犬夜叉也是个好人,他们因为坏人设计而分开,而现在桔梗主动离开,犬夜叉也没有重新和他在一起甚至,犬夜叉对桔梗的关心也是戈薇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他是个很好的半妖少年,内心有着人类的情感,所以他不可能对处境危险的桔梗视若无睹,也无法轻易就忘记曾经的一切。

  只是只属于人的软弱人就是这样的存在,无法想忘掉谁就忘掉谁,过往的一切总归会在骨血里藕断丝连。

  红妃也是如此戈薇穿越时空的思念是为了犬夜叉,红妃穿越时空的思念是为了上辈子的一切。

  她想要回到上辈子吗?做梦都想。她能回到上辈子吗?不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比戈薇要更加绝望。戈薇短暂地离开犬夜叉的时代回到现代,打算再也不要在一起了,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且她还有反悔的机会。而红妃,这无关自身的选择,也绝无再选的余地。

  于是曲子里的悲伤成为绝望,痛苦变为致命,就连最后一点点希望,也不再给人,红妃将其统统泯灭——同一支曲子在不同的人手上会有不同的演绎。红妃其实并没有刻意将这支曲子变成这样,只是在她沉湎于曾经、思念过往时,曲子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韩彻惊讶于红妃演奏出这样一首曲子,他认为音乐会表达一个人的内心,而红妃的人生经历让人很难想象她会有这样的悲伤。

  行院里的女子,真说起来,谁又没几件悲伤的往事呢。但悲伤归悲伤,在韩彻这样的贵族男子看来也就是伤春悲秋、小情小爱、自怜身世那回事儿——像红妃这样的聪明女子,没有沉浸在当红女乐纸醉金迷的炫目中,而是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样,洞悉了这虚浮泡沫下的全部痛苦与空虚,这不出人意料。

  她过去经历过爱而不得,被身份的差距切断了恋情,因此而悲伤痛苦,这也不奇怪。

  再不然,迎来送往的时候,遇到过一些浑人,撕破了女乐体面的表皮,给了她难堪,让她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卑贱被吹捧上天,又被踩到泥泞里,受不了这样的身份落差,而无法快乐,这在女乐和雅妓中也还挺常见的。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悲伤都不应该大到这地步才对——韩彻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会有一个女子,从文明昌盛、男女平等、公民自由的世界来到他所在的时代,并成为了一个贱籍女子。

  若红妃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就是这时代土生土长的女孩子,她大概不会有这样的痛苦。但她偏偏已经见识过了‘正确’,又哪里还能接纳‘错误’——既无法接纳,又无法改变,于是剩下的就只能是痛苦与无法和解。

  当晚是柴琥送红妃回撷芳园的,回去时已经不再下雨了。红妃在马车里闷不住,索性半道下了马车步行,柴琥也陪她步行。

  汴京没有宵禁,回去的时候又经过的多是正街,一路上其实挺热闹的。叫卖声、谈话声萦绕在耳,没有停息,但偏偏柴琥和红妃一句话也不说,在两人周围一个小小范围内构成了一个静谧的空间。

  良久,快到撷芳园的时候,柴琥才开口,神色中还有些迷惑不解:“所以,红妃你到底在不满什么,为什么如此不欢喜呢?若说我不能叫你欢喜,那也就罢了,天底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可除我之外呢?能叫你欢喜的,一个也没有吗?”

  听红妃演奏《天涯曲》,柴琥忽然觉得这个女子离他比想象中还要远。他看她就像是在看一轮明月他曾经以为他知道她一些,但现在又不确定了,或许他以为的也只是他以为而已。

  红妃没有回答柴琥的问题,或者说没法回答这根本不是她爱上谁,又或者谁都不爱的问题!这是一个自由的灵魂被禁锢,挺直的脊梁被折断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她不爱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爱。

  这个世界对她或许也曾有过善意,比如李汨就一直在帮她,姐姐师小怜也一直很爱她不管这些善意的出发点是什么,善意就是善意——只是这样的善意相对于这个世界对她的爱意,就好比是杯水车薪!

  她若真的因此就能接纳这个世界,那不就是‘斯德哥尔摩症’了?而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斯德哥尔摩症?至少红妃有得这个病哪怕她其实是希望自己得这个病的,那样她至少会快乐一点儿。

  同样是在这个世界枯萎,与其痛苦中枯萎,还不如快乐中枯萎。

  然而她不能,所以她只能清醒又痛苦地慢慢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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